• 盧蘇偉:天底下有兩種人沒有權利放棄孩子

5月21日台北捷運發生了四死多傷的殺人事件,大多數人都有著說不出口的痛,在輔導犯罪兒童與青少年的歷程中,也曾多次發生類似的案件,讓我痛入心骨。

 
  • 2014-07-01 康健雜誌 188期    文/盧蘇偉

大約十餘年前,某一個晚餐時間,電視新聞轟炸般報導台北樹林區的一件瘋狂殺人事件。幾個青少年騎著機車,用西瓜刀和開山刀沿路無目標地隨機殺人,電視畫面上受傷的民眾痛苦地被送上救護車,警方根據監視器和車牌,很快鎖定嫌犯並予以逮捕。他們低著頭、載著安全帽被押進警局,記者問為何要如此兇殘殺人,沒想到得到的答案是:「一時無聊」、「好玩」。

「沒人性和天良的東西!」我難過和生氣地放下碗筷,拍著桌子對著電視大罵,怎麼會教養出這樣的孩子?若因為吸毒或缺錢,被逼著殺人,還可理解,毫無緣由,只因一時無聊好玩殺傷人,我相信沒有人可以接受,被殺害的人很可能因此喪命或終生重殘,一時無聊和好玩,卻不知給了多少家庭無法療癒的傷痛。

樹林是我們法院的管轄,他們讓我遇到一定會請法官予以重判,一旁的內人冷冷地說,再怎麼重判,關幾年他們就放出來了,被害人卻只能無辜受害。我無心再把餐繼續用完,心情一直有個石頭壓著,就一個人去外面散步。回到家,家人告訴我有個家長打電話急著找我,我趕忙回電。

「盧觀!緯強又出事了!」

電話的一頭是緯強的媽媽,顫抖地告訴我,樹林殺人事件緯強是其中的一個,警察已經把他逮捕了!

緯強的媽媽激動地用嘶吼的聲音哭泣著,她很失望、也絕望,她先生背棄她,讓她一個人揹債和持家,她都無怨無悔,只要孩子能成材,她就有希望。

緯強成長路上跌跌撞撞,在學校各項表現都欠佳,幾乎每天都闖禍,媽媽忙著生計,又要跑學校,疲於奔命,緯強多次涉傷害、竊盜案件,保護管束期間又再犯,和媽媽商量讓他隔絕外緣,有個比較好的環境學習和成長,緯強被法院撤銷了保護管束,執行感化教育。

我到輔育院看過緯強幾次,欣慰他在課業、技能學習上都有很好的表現,提早免除了他的感化教育,接續執行保護管束。他出來後跟著媽媽在麵攤工作,才兩個月,他今天也沒有任何異狀地跟著媽媽一起工作,下午客人少,他說要返家洗個澡,就沒有再回到麵攤。

媽媽忙得不可開交,也不知道緯強到底去了哪裡?稍有空檔誰知道警察的電話來了,告知緯強闖了大禍!

「我該怎麼辦?我去死掉算了,死了,一生的痛苦,就此了結。緯強的事,盧觀以後也別再找我了!」

我心頭一陣寒顫。不久前才有一個孩子因犯重案,媽媽無法承受親友和媒體的壓力,燒炭自殺。涉案的孩子倍受指責,憤而再傷人,如果緯強的媽媽因而自殺,我相信緯強的未來只可能更糟。我講述我的心情,緯強的確犯了不可饒恕的錯,這個社會沒有人會原諒這樣的犯行。但這世界上有兩種角色沒有權利放棄孩子,一是父母,另一是老師。

「這是個危機,也會是契機,」我說。

當孩子犯下大錯 愛讓他從罪惡看到希望

緯強的罪尚不足被判死罪,再重的罪,他都還有回歸社會的一天,他如果沒有了媽媽,還會有什麼樣的力量支持他「向善」和「向上」?

對於緯強我也應負起該負的責任,孩子在我手上輔導那麼多年,我竟沒有把他導向正途,犯下如此的大錯,我也應受苛責和懲處,但這都非關緊要,最重要的趕快到警局探望緯強。

「我很想打死他,自己再了斷,這個孽障!」

媽媽的憤怒,我可以理解;但此刻打他、罵他又有何益?在這種狂風暴雨、眾目所指的困厄裡,一個生氣絕望的媽媽在眾人面前哀嚎失控和拳打腳踢,能得到什麼?

「孩子犯了這樣的大錯,我們期望得到什麼結果?」

期望法官輕判?良知上無法平撫被害人的痛,當然也不能絕情地要法院重判,不管處刑重或輕,孩子總有出獄的一天,我們期待這個事件對孩子的人生有什麼好的影響和結果?

媽媽答:「刻骨銘心!絕不能再踏錯,努力向上,做一個好人!」媽媽的情緒平靜下來了,我邀她一同到警局去看緯強。

到了警局,警察仍在偵訊,我遠遠看著緯強戴著安全帽,被拷在牆上的鐵桿,垂著頭等待偵訊。一個犯下自己都無法面對和接受的重大案件,他此刻有什麼心情?惶恐害怕?還是茫然不知所措?

「你這膨肚短命、沒天良的孩子,教不乖、說不聽,害死這麼多人,你緊去死!」一個婦人和問案的警察講完,站起來對著牆上拷著的其中一個孩子吼叫和咆哮,還忍不住拳打腳踢,甚至拿起腳上的拖鞋狠命亂打。

「你緊去死一死,我從今天開始不是你媽,你去叫別人媽。」

被打的孩子原本忍著被打,但可能太痛了,用沒被拷的另一手去擋,還回罵:「妳緊去死,我死也不會再叫妳媽!」

婦人被警察拉開,放下手上的拖鞋,哀嚎地走出警局。大家目視著這位婦人,只看到搖頭和嘆息聲,沒有人苛責這個媽媽,誰願意生到這樣的孩子。

過不久緯強的媽媽安靜地走進警局,提著兩大袋的便當盒發給正在辦事的警察,也發給等在一旁的家屬,經警察同意,發給被拷在一旁的嫌犯,她拿著最後一個便當給緯強。

練習愛護自己、看顧家人

「餓了吧,先吃飽再說,」緯強的媽媽淚流滿面,情緒幾近失控,用哽咽嘶吼的聲音,顫抖的握著緯強的手。

「媽很想狠狠的打你、罵你,你真的做錯天大的錯事,不可原諒的錯事!」

警察很擔心剛剛的一幕會重演,趕緊要把他們母子拉開,緯強的媽媽很堅持要把話講完,「媽媽很失望和傷心,但媽媽會原諒你,媽媽會給你機會,媽媽有信心,你一定會悔改,做媽媽期待的孩子!」

緯強的媽媽抱著緯強大哭,緯強也忍不住懊悔,原本想跪下來,但被拷著無法跪下,他用頭狠命的撞著牆,安全帽的撞擊,發出很大的聲響,整個吵雜的空間突然安靜下來,緯強哭喊的聲音,迥盪在整個建築物,久久未散。

「媽!對不起,我錯了!媽媽,對不起,我錯了。」

這一幕,我永生難忘。

緯強的確做錯了,但愛讓他從罪惡的深淵,看見了一絲的希望。他被判重刑,罪有應得;但媽媽的陪伴和不放棄,讓他有勇氣接受刑罰的制裁,等待重新開始的人生。

當然緯強的故事絕對不同於北捷521事件。我也曾有個孩子在我輔導之後幾年,服兵役期間攜槍逃亡,犯了多起軍法上的死罪,哀痛的媽媽在孩子槍決的前一刻,用愛讓孩子放下仇恨,徹底悔悟,把全身可用的器官全數捐出。人世間的錯誤有許多時候無法挽回和彌補,多少家庭和生命只因一個人的偏執和失控,而陷入無法挽回的苦境,過去已無法改變,再多的責備又有何益?

「修復式正義」是最近的刑事政策,因犯罪傷害已經造成,如何修復被害人、社會、和加害人的傷痛,讓社會因此事件得到學習和成長,讓傷痛減到最輕,讓社會得以療癒,未來能因我們的「愛」,讓事件不再發生或減少發生,這個事件才會有正面的價值和意義。

我和大家一樣,都正在學習,用愛讓自己保持心內的平和與寧靜,練習去愛我的另一半和孩子,我也有可能會因一時的氣憤和失控,做出傷害自己和別人的事,愛護好自己,看顧好我們的家人,這不應是口號,而是每天都要努力的功課,我們一起來努力,讓社會成為我們期待的社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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