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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這一代:六年級作家●之17
從瓊瑤到滾石
現在,卡帶已經不存在了,我也不買CD了,全在iTune付費便傳到雲端。用什麼聽已不是重點,而是音樂響起時,會來到另一個世界……
【劉梓潔】

我出生於1980年,民國69年次,是六年級最年輕的,卻是八○後最老的。說自己是六年級覺得委屈,說自己是八〇後又有點無恥。

我的爺爺那一代,經歷日本殖民與台灣光復,光是聽他說小時候過年時跑到移民村的後巷,偷聽日本太太捶麻糬,就可以寫成一篇成長小說。我的父母那一代,有戒嚴、老蔣過世以及後來的經濟起飛,他們永遠記得中學時的清明節那場下不停的暴雨。

在太平盛世出生長大的六年級寫作者,會有一種焦慮,怕自己的個人生命史,與大時代歷史洪流鉤不起來,對不到號入座,因為,沒有大事。

因此,先來說說童年的一件大事。

那是還住在老家三合院的時候。每天晚上八點到九點,母親會坐在客廳裡,她那套綠色大理石椅面、木頭扶手的嫁妝椅上,盯緊電視機(電視還是有兩扇隱形拉門的),跟著劉雪華掉眼淚。我初識人事(幼稚園中班?)就加入,習慣坐在比媽媽高一點的同款大理石長茶几上。記憶中最早的第一齣瓊瑤八點檔連續劇是《幾度夕陽紅》,故事結構、角色設定全忘了,但我卻還記得劇情來到高潮那集,秦漢和劉雪華掩上了門,媽媽突然用台語大叫:「他們要接吻了,眼睛閉起來。」我兩隻手就像兩扇電視拉門一樣,十指併攏,擋在眼睛前,又隱隱約約從指縫看到了幾道夕陽紅。當媽媽說:「好了。」我才放下手,眼前已是廣告。

沒辦法,那雖是戒嚴末期,但還沒有電視分級,媽媽只好自己當新聞局。

這兒有件事值得說嘴,要上小學那年,有天媽媽正在看報紙,我竟然像個神童一樣,在她旁邊坐下,大聲朗讀出報紙標題。媽媽驚呆了!她與幼稚園老師從來沒有刻意教我識字,因此她推敲,應該是每晚看八點檔聽對白對著字幕看,看久了就認識了。到底當時認得了哪些字,我至今只記得一個筆畫最多的,因為我會跑去跟老師同學們臭屁:我連國民黨的「黨」都認得哦!

而在我小學二年級時,有個晚上,媽媽與我仍沉浸在瓊瑤母女時光,突然,畫面黑了,馬上插入新聞畫面,是蔣總統經國先生逝世了,之後全部都是相關新聞。我沒感到什麼悲傷,只知道我的《在水一方》被蓋台了。隔天早上升旗典禮時,只升半旗,全校默哀。

這是我硬要與重大歷史事件併桌的唯一經驗。

後來,父母在三合院旁邊蓋了二層樓洋房,我和妹妹有了自己的房間,我也來到小學中、高年級,我越來越少待在客廳陪媽媽看電視了。那時我最要好的兩個女同學,一個的哥哥是卡帶狂,我們常放學後跑到他們家,用小台收錄音機放著一塊又一塊的小虎隊、憂歡派對、孟庭葦、王傑與張雨生。另一個的姊姊已在市區住校讀高中,周末帶回《擊壤歌》、《海水正藍》,甚至《冰點》。小學五年級的導師也帶我們的音樂課,他會從自己家(學校的日式宿舍)搬來整套卡拉OK,要同學唱流行歌曲,他說:學會唱歌,對即將步入青春期的孩子是重要的。

我不知道這種卡拉OK熱,是否因為家庭伴唱帶、鄉間的花園KTV興起,而延燒到了純樸的校園,到了我讀國中時,學校還舉辦過卡拉OK大賽。

有個發育特別早,頭髮總是蓋住半邊臉的女同學,唱起劉德華的〈謝謝你的愛〉驚動了全校;最後得到第一名的,是男女對唱王識賢和陳亮吟的〈雪中紅〉,那對參賽者一上台就背靠背,低頭憂鬱蹙眉,現在我只要一聽到〈雪中紅〉的前奏就會想起那兩位同學的臉。

但是真正喜愛的流行歌曲,卻是自己關起門來聽的。

我的第一台隨身聽,是國小五年級第一次月考被雷打到,突然考了滿分第一名,小阿姨送我的禮物。那時,我便隱隱感覺到孤單,我和同學們的卡帶總是不太一樣,同學說:「因為你喜歡的歌手都是實力派的啦」。不知何時,已經開始有「偶像派」與「實力派」的說法。我和同學們每周鎖定《金曲龍虎榜》和中廣流行網羅小雲的《知音時間》,也會寄明信片去投票給喜愛的歌手。

我存夠了可以買一張卡帶的零用錢(一百五十元),便騎腳踏車到鎮上的唱片行,果然,我常常買的都是老闆只進一塊的冷門專輯,例如:劉佳慧。她與竇唯合唱的〈再見風中之島〉,我永遠找不到男同學與我合唱。要到很後來,陳昇的〈One Night In 北京〉紅了,大家才知道,她就是裡面唱京劇的那個女歌手呀!

那我怎麼知道她的呢?答案是:《滾石》雜誌。買了歌手卡帶,填妥裡面一張名片大小的歌迷回卡寄回,每個月就會收到這一冊非常有誠意的刊物。

這份免費贈閱的雜誌,幫青春期的我,打開了外面的世界。看歌手的工作札記,讓我這樣一個鄉下小女孩,會去翻爸爸車上的全台路線圖,找「台北市光復南路」在哪。從中國搖滾歌手的照片,知道了北京胡同長什麼樣子。沒談過戀愛,就會戴著耳機,跟著張楚唱:「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,空氣裡都是情侶的味道,孤獨的人是可恥的。」

更不用說,紅遍大街小巷的陳淑樺,還有清純可人的蘇慧倫,氣質脫俗的萬芳。

我們不知道叔舅姑姨們的民歌時期,也不知道他們如何瘋黃俊雄布袋戲,只聽說電器行會好心擺出電視,讓全街的人搬著椅子到外面來看。相對這種集體狂熱,對流行歌曲的喜好,顯得極個人。那是戴著耳機聽著隨身聽,裡面的卡帶自顧自悠然轉著,世界便與我無關;或是一整個暑假守著一台有對錄功能的雙卡帶錄音機,自製出個人精選輯,小心翼翼在空白帶標籤上填好曲目和歌手,和同學們交換。

「我們是聽滾石長大的。」前幾年,滾石唱片辦了「滾石三十」演唱會,而今年則有「民歌四十」。聽滾石的是三十多歲,聽民歌的是四十多歲,好像真有這麼一點世代區隔。

滾石創立那年,也是我出生那年,都是1980年。知道這資訊時有一點驚訝,好像對著一個人說:「我是聽你的歌長大的」或「我是看你的書長大的」,而後竟發現那人不過和自己一樣大。

當然,滾石只是一個品牌。是它背後那些優秀的音樂人,匯聚出強大的能量,也締造出台灣在華語流行音樂界的重要位置。何其有幸,我們就在歷史中。

我考上高中那年,CD流行了。在台北工作的時髦OL二表姑,快遞了一台國際牌CD隨身聽來家裡。也就是說,我連一片CD都還沒有的時候,就先有了一台CD隨身聽。

CD要價是卡帶的兩倍,我得存更多的零用錢才能買到一張,不管去哪裡都要逛一下光南、大眾和玫瑰唱片,看看裡面有沒有紅配綠的特價。終於經過三年省吃儉用,在高中畢業時,也有了一小櫃CD,其中陳昇的張張專輯都蒐集完全了。而我也變成一個喜歡冷僻地下獨立音樂的怪怪少女,高三時最喜歡的一張CD是趙之璧的廢五金樂團。

高中聯考過後,我和三個同學開過兩次行前會,便規畫出超完美的火車環島旅行。第一站是嘉義,我們一大早興沖沖從台中火車站出發,中午在嘉義吃火雞肉飯,然後搭小火車上阿里山,一整個很會玩。就在吃完火雞肉飯時,嘉義突然下起滂沱大雨,我們冒雨奔跑過馬路。就在一邊淋雨、一邊尖叫時,我的後背包開始像破了洞一樣掉出東西,我只好狼狽折回,在馬路上撿著掉在雨中的盥洗包、衣服和內衣褲(那時還沒有分類收納袋,真是!)、旅遊指南書。

原來是背包拉鍊沒拉。在往阿里山的小火車上,我才發現,我的CD隨身聽,還有一整本CD收集本,都不在背包裡!此事成了懸案。是在吃飯時,就被偷偷拉開拉鍊,拿走了這兩樣最值錢的東西?或者是我自己天兵忘記把拉鍊拉上,奔跑時把它們遺落在大雨的街道上?

很意外的是,我沒有難過太久,因為環島之旅才第一天而已,難道我要傷心地繞完台灣嗎?

環島結束,接完榜單,興奮打包準備迎向台北生活時,另一群校刊社的高中同學,找我去中友百貨看演唱會。我第一次聽到了陳綺貞、楊乃文、張震嶽的現場演唱。後來,又聽了許許多多次。

現在,卡帶已經不存在了,我也不買CD了,全在iTune付費便傳到雲端。用什麼聽已不是重點,而是音樂響起時,會來到另一個世界。這是我在開始寫作之前,便無比確定的事。

【2015-12-04/聯合報/D3版/聯合副刊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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